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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罗文:上山下乡(三)在北大荒的日子

上山下乡(三)作者  遇罗文目 录

20.置办家业

21.孩子送了人

22.难忘旧情

23.放排去

24.开办电焊条厂

20.置办家业

头一次到偏远的地方去照相,离开家有半个多月,胶卷、相纸都用完了,我们也特别惦念父亲,急忙把工作收了尾,乘长途汽车赶回了诺敏河。

父亲也正望眼欲穿地盼着我们来,一个劲地嗔怪我们没有写封信来。我们解释说,山里通信条件差,十天前发出的信现在未必能收到。


让父亲惊喜的是,我们带回来三百来块钱。有了这笔钱,我们就可以买房,有自己的小天地了。 


“大姐”的父母——老森夫妇,恰巧此时打算迁回铁岭老家,他们居住的小马架就打算卖掉。马架的规格和姐姐他们的一样,另外还有一间面朝西的仓房;房后的园子很大,有一亩地左右,土质也不错。连同屋里的几件农具,要价130元。 


父亲觉得值,就把它买下了。他主要看中了房后的大园子——要是栽满了旱烟,可以栽三千多棵,除了自己抽,还可以卖三百多块钱、 

旱烟属于经济作物,比种粮食每亩产值要高出十来倍。社员都愿意在自留地里多种一些。但公社规定每户只能种100棵,知青种多少不限制。 


栽种旱烟的收入虽然多,投入的工作量也特别大。旱烟生长得很快,长到一尺多高以后,如果雨水足,不去管它,几天就能长到一人多高。一日让它长疯了,成色、产量就都完了。最好是只留下七八张叶子,其余都要掰掉。要是种三千多棵,那就要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掰尖劈叉,甚至下雨天都得干活、我和弟弟每天要到生产队干活,抽空要外出照相,秋天又不能放弃一年又有的十来天打羊草(这是社员除年终分红以外最大的一笔收入)。侍弄旱烟的活大部分要由父亲承担,他还要为我们做饭,我们真担心他吃不消。可是他却不以为然,表示多大的苦都不在乎,只要心情愉快就行。 


有了自己的房子,父亲忙得不可开交,他想尽量营造成一个像样的家。 


我和弟弟不能错过农闲期间的挣钱好机会,只休息了两天就到齐齐哈尔去采购照相材料,从那里没回家就直奔阿荣旗一带的农村。 


春节的前两天,我们才赶回家。 

没进小马架,已经觉出院子增加了不少生气——除了收拾得干干净净,整整齐齐,还多了一只小狗。它才几个月大,父亲给它起名叫“犊儿”。我知道父亲最喜欢狗,自从1952年“套狗运动”把他的爱犬“哈利”强行装上了车,整整20年了,1972年,他才又有了机会养一条自已的狗,虽然它只是个普通的“笨狗”。 


马架里边,也已经焕然一新——窗纸改成了大块儿的玻璃,里屋的顶棚和四壁,糊上了雪白的纸:老森夫妇留下的12岁的大狸猫,正卧在热炕头呼呼地睡大觉。它那安然的样子,证明已经承认了我们这些新主人。 


父亲告诉我们,他已经把窗下的窝收拾好了,就等着到春天,买来鸡、鸭、鹅喂养。后来他真的养了三只鹅、五只鸭子和二十多只鸡。我们每天都能吃上鸡蛋和腌鸭蛋、鹅蛋。 


春节是农村最重大的节日,反正大家也没事儿可干,有人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为过年做准备工作。进入腊月以后,村里三天两头有人杀猪。 


这里有这么个风俗,谁家杀猪,都要请村民们大吃一顿,惯例是猪肉、血肠,烧酒管够。这一顿,少说要吃走四分之一只猪,人缘好的,要搭进半只猪。剩下那半只,浇上水,埋上雪冻在背阴的窗前,猫、狗、小偷都别想偷吃、扛走,只等着过年再吃。 


东北人区分猪肉的好坏,以脂肪的厚度来定。一二指(手指宽度)膘算差的,上好的肉是四指膘甚至一巴掌膘。杀猪请人吃的炖肉,都是专拣膘厚的地方,切成两寸见方的方块,有的不带一丝瘦肉,炖成八成熟,蘸酱油、蒜泥吃。不是人人爱吃肥肉,吃瘦的恐怕一头猪也不够。肉块儿切的大小也有讲究,让你夹——块儿准能吃下,夹两块儿又怕吃不了。 

血肠可是东北的风味菜。别看做法都是把猪血、板油、作料灌进大肠,跟猪肉一块儿炖熟的,质量可完全不样,好的血肠,切成薄片颤巍巍的,断面光亮,稍稍向里凹进。 


等大拨的吃客走了,主人会另把杀猪的主力和知己朋友召集到一起,踏踏实实地吃一顿。这时,上好的血肠才能端出来,炖肉也不再是简单的大肥块儿,而是肥瘦相间的五花儿肉,还配有宽宽的粉条、驰名中外的本地特产“花脸蘑”。这顿酒,要从下午两三点喝到半夜。 


离年根更近的几天,家家都要蒸黏豆包。汗古尔河不产小麦,黏豆包是最好的主食。它确实很好吃,更大的优点是便于储存。东北的冬天,是天然的大冰箱,食品放在仓房里不用担心变质。但是有的食品,比如馒头、发糕,存放久了就会发干、开裂,怎么回锅也不如新做的好吃了。黏豆包则不然,无论放多久,重新蒸一下还和刚做的那么好吃。所以家家都要蒸一大缸,从磨黄黏米面、糗豆馅儿到冷冻存放,要忙活好儿天。 

我们是新建的家,没有养猪,也还没有完全习惯当地的过年方式,自然省却了这些麻烦。老李家的亲戚和两旁的邻居,看我们不做准备,纷纷送来他们自己制作的年货。父亲从老李家买了20斤猪肉,可惜是患了囊虫病的“豆猪肉”,因为事先预订的,他不好意思反悔,留着炖烂了吃。他又从别人家买了20厅好肉,留着炒菜用。 


有了自己的房,来串门的知青越来越多了。 


正月过去了,生队沉寂了两个多月的“钟”又被队长敲响了。队长敲完“钟”,又从村东头走到西头,挨家通知:“去永和家开会喽——” 


永和家在村子的中心,房子宽敞——里屋是打通的两间,火炕烧得又热,开会常选他家。 


这是每年例行的“生产动员会”,标志着从今以后,社员又要下地干活了,结束了自由散漫的日子。其实此时大地还没有解冻,地里农活不多,加上天短,出工也记不上满分。可是公社有规定,某月某日必须进入春耕生产,说不定会来检查。 


生产队借着开会的机会,又讨论了新的一年各种人事安排。等队长没什么说的了,我忽然提出,两个因为打架出了人命的人,如今在监狱关押了一年多,两家丧失了主要劳力,都欠生产队不少钱,大家应该努力救他们俩早点儿出狱。 


我的话刚一出口,社员们立刻议论起来乱成了一锅粥。听了半天我明白了大家的意思:救本村的人,没有人反对,只是觉得我这是在异想天开。母亲常爱说的一句口头禅——“有枣没枣先打上一竿子”——这时派了用场。大家一听也有道理,况且我答应出头去与旗(县)公安局交涉,众人只管签个名就行。于是再没有了争议,不少人反而表现出少有的热情。我趁机拿出早写好的“请愿书”,治国接过去就到一个个社员面前催着签,嘴里还不住地说:“要签就快点儿,别光耍嘴皮子,救人就得来点儿真格的。快!快!”原本和两家关系不好的、有点儿意见的人,也不好意思不签这个名。 


我拿着几十人签名的“请愿书”,找大队、公社分别开了介绍信,又找旗公安局预审科面谈了几次。我强调李、胡两家本来关系很好,从来也没闹过矛盾。老胡打死了老李的弟弟,纯属酒后失手的误伤。现在两家的生活都十分困难,也不想再追究谁的责任了。 


同样的意思,设法让人给狱中的老李带信儿,叫他千万别死咬着老胡给他弟弟偿命——公安局既然认为老李是挑唆打架的,如果老胡的罪过大,老李的罪过也就大。 


真应了“成事在天,谋事在人”这句话,两个多月以后,这桩案子有了结果——老胡被判刑7年;老李被判刑4年,监外执行。老李能回家,不管是以什么名义,就高兴万分了。农民已然是社会的最底层了,在家服刑的犯人,除了不能当队长,待遇和别的社员也没什么区别,不像城里人,还可以用工资、转正、提干、分房等等待遇来限制服刑的。 


老李也知道,能得到“监外执行”,算是自己的幸运,全县每年那么多被判刑的,未必有一两个有这运气。他知道这是我的功劳。 

老李家办了一个宴会,来庆祝他能回家。吃饭的人很多,我当然成了最受尊敬的贵宾,我有生以来,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多对我的赞美之词,就连我年轻就歇顶,也成了难能可贵的标志——“贵人不顶重发”。 


老李本来就很能说,几杯酒下肚更是说得滔滔不绝,频频给我敬酒,拿我当恩人看待,一个劲儿地表示不知道怎么报答我才好。 


我向来不能喝酒,喝几口就会面红耳赤,再多就该恶心呕吐了。东北人又极喜欢劝酒,不喝就是不给面,双方都醉得不省人事才算以诚相待。在盛情难却的情况下,我只好轻轻抿一下,但架不住时间长、次数多,也渐渐感觉头昏脑涨,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我家的遭遇,脱口而出:“大姐夫,现在不用报答,等我坐了班房,你们也帮帮我就行了。” 


喝酒时间长了,正愁找不着新话题。听我这么一说,一屋子的人都嗔怪我说话不吉利,太爱开玩笑。老李更是装做生气的样了责怪我:“大兄弟,这是说哪儿的话!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,将来前程不可限量,可不兴说作践自己的话。” 


从此,我们和老李家关系非同一般。老李家族的人,把我们都当做亲人一样。老李这个“干姐夫”,真是比亲姐夫还更关心我们,当地人的一切生产、生活的窍门,他都无保留地教给我们;对我父亲关怀备全,体贴入微,有了他,我们再出门就不会有后顾之忧。 


开春不久,我们小队的会计被抽调到大队去当会计,经知青和许多社员的提名,让我补了这个缺。生产队的会计工作很简单,加、减、乘、除熟练就行,况且父亲在专业知识上还能给予指点,所以我干起来不费劲儿,工分却多挣不少。 


谁接手一件新的工作,都想努力把它干好。我当然也不例外,特别想证明一下:因为我当了会计,马上就能给生产队带来明显的好处。 

翻看一两年前的账本,发现许多公社干部都欠着生产队的钱。原来公社每年年终都规定,某小队今年给某几个干部送一定数量的农产品,明年再给另外几个干部送去相似的东西。送的东西主要是该生产队的特产,我队种大芸豆比较多,就让送大芸豆,也有的队让送土豆、粉条的。名义上不叫“送”,说是干部们花钱买,实际上没见谁给过钱,全都欠着。我问队长,为什么不去要?他说:“都是管着咱们的,有的还是前几把手,谁敢去要?” 


“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”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,对于涉世不深的我来说,还看不惯这种明吃暗要的腐败现象,决心把十来笔欠款要回来。 


公社一把手和治国一起被关押过,两人关系不错,我让治国去找他要。如果一把手的账还清了,其余干部的欠债就不难追回。同时,我去公社也很主要的负责人老权家要账。 


老权全家和我关系都不错,我们认识是因为盖公社医院,住宿的木匠都在他家吃、住。老权子女多,老婆体弱多病又没有.工作,生活比较困难,所以才揽下这么个活。几个月的相处,老权的儿子又整天和我在一起干活,自然就建立了友谊。医院盖完以后,我们还经常走动,以至有些知青误以为我是小权的师傅。 


要账工作却很不顺利。治国回来沮丧地说,“一把手”向他诉了半天苦,最后说:“治国,如果你回去不好交差,我给你写份检查带回去。”治国认为检查也当不了钱,所以就没让他写。 


我也碰了一个软钉子。老权客客气气地答应我,等钱凑齐了就给我送去。可是他们一家人诧异的眼光,分明告诉我:“后悔交了个不通情理的白眼狼。”也难怪人家会这么想——几天前,“大姐夫”的妹夫被人打破了头,半夜我送他到公社医院住进公社的招待所,在招待所当服务员的老权的大女儿,特意回家做了一锅饭菜给我们送来。我还没来得及感谢,反而给人家送去了账单! 


两次碰壁使我彻底打消了要账的念头——即使从一些小干部那里要来一点儿钱,人家说不定怎么骂我们欺软怕硬呢。 


生活安顿了,我急忙给还留在北京的菁菁写信,让她快点儿来。为了怕她以为这里也像陕北那么苦,我不厌其烦地讲了这里怎么富裕。 


过了很长时间,写了好几封信,她终于来了。 

没有女人的家,总让人感觉缺少点儿什么,有了菁菁,小马架就更像个地地道道的家了;村里女人来串门,也不显得那么尴尬。 


这年(1972年)年底,生产队分完了红,我就彻底没事儿了。前些天弟弟回北京看母亲,我一个人不便出去照相,打算去山里的太平庄换些麦子,拉回些晒烟用的木料,多买些榛子留着过年吃。我和弟弟都非常爱吃榛子,父亲其至认为它是天下最好吃的零食。 


太平庄离诺敏河一百八十多里,多一半儿是山路。一年前,我和弟弟去那里照相,投奔的是一个浙江知青点儿。我俩在那里住了好几天,和十几个知青交上了好朋友,他们都拿出从家带来的好吃的款待我们,直到我们走,都有点儿依依不舍。让我们最难忘的是,每天晚上讲恐怖的故事。他们之中,有很能讲的,我和弟弟也不示弱。有时候我们一边冲洗相片一边讲,往往要讲到半夜,吓得女生都不敢自己回宿舍。临走,他们说,太平庄就出椽子(粗木材已经采不到了)、榛子、麦子,如果我们需要,只要提前说一声,他们就给准备好。当然,麦子需要拿粗粮换,榛子需要花钱买,椽子可以由他们采伐,不用花钱。 


如果天不亮就出发,稍微走快点儿的话,天刚黑就能到。我从来没正式赶过大车,更没走过山路,平时顶多套上一匹老马,去草甸子上拉点儿羊草、柴禾。煞车也是跟大姐夫新学的,刚知道怎么捆“猪蹄扣”。 


出发那天早上,天还没有一点儿放亮的意思,大姐夫就到小马架来催我起程,又到马棚帮我套好了车。知道我不会赶车,也拉不了太多的东西,只套上了两匹马——一匹有劲儿的“黑鬃马”驾辕,一匹老实的“青花马”拉里套。他本来想用两匹老实马,又怕我天黑前赶不到地方。 


这匹黑鬃马脾气有点儿暴烈,最不容忍人对着它骂骂咧咧和啐唾沫,如果这样做了,它会高高地扬起前蹄向人刨去;离得远,够不着,它也会气得跺蹄子,记恨骂它的人。大姐夫嘱附我,路上千万不要轻易打它。 


我的装束笨得像狗熊——严实的狗皮帽子,快到脚面的羊皮大衣,连指的皮手闷子,梆硬的“毡疙瘩”(毡靴)。大姐夫说,路远,必须这么防寒,否则容易冻伤。 


还是当地人有经验。尽管我认为保暖的装束已经到家了,还是很快就被凌晨的寒风打透了——才走出十多里,手脚就冻得生疼。我连忙跳下车,在压实的雪地上小跑起来。 

前几十里是平原,走得很顺利。一进入山区出了点儿意外——往山下走的时候,黑鬃马不习惯车推着它,突然惊了,顺着山路狂跑起来。我正在地上跟着走,很快就被远远地甩在后面,连马车的影子也看不见了。 


我沿着公路走出好几里,陆续拣到了由车上掉下来的鞍子、草料口袋、大绳。我扛上这些东西又走出很远,发现马车卡在路边的排水沟里,车辕顶在了地上,马拉不动,只好停下。 


我重新套好了马,连推带使劲吆喝着,把车又赶到路上,此时我早已是大汗淋漓,这才知道,每逢下坡,要拽住缰绳,不能让它们走快。果然一路上再也没有惊车。天将黑的时候,我到达了太平庄。 


可能是为了省钱,知青点儿的好几个同学都没有回浙江探亲,他们就准备在这里过年了。有两个同学——小平、幼良要回浙江,得知我要来,特意等着和我一起走,计划在诺敏河住两天再回家去。 


第二天,换好300斤麦子,买了100斤榛子,又往车上装了三十多根拳头粗细的椽子,足足有一人高。我用刚学来不久的知识,仔细地用大绳把货物煞好。为了防止下坡拉不住黑鬃马,我们给大车装了一个刹车用的“闸”。 


第三天还是那时侯,我们三个顶着星星就上路了。 


马的智商非常高,也十分可爱。才两天,因为总是我在照料它们,黑鬃马已经会向我点头表示友好了,回来的路上也十分听话。 


幼良看我赶车很轻松,也想试一试。刚把鞭子拿到手不久,黑鬃马义惊得跑起来了。幸亏我们仨都没坐在高高的车上,不至于发生摔下来或翻车压住的危险。可是马就悬了——现在不像来时的空车,它的重心已经高了许多,遇到不平的路面非常容易翻车,一千多斤的木料要是压在黑鬃马的身上,后果简直难以想象。我们越落越远,只能干着急,听天由命! 


虽然无能为力,我们还是竭力追赶着,一个个都已经上气接下气,不知道会有作么惨状在等着我们。 


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发现远处的山坡上,有人向我们招手,呼喊着什么。等走近了才看见,他们已经把马拉住。原来黑鬃马跑上了坡以后,累得没了力气,速度慢下来了。对面赶车的农民看见我们的车上没有人,知道这是惊了马的车,急忙替我们把马拉住,等着我们来找。 


经过这次波折,幼良再也不敢赶车,我们也都谨小慎微起来。直到走完了山路,进入平原,我们的心才放下来,这时马也累得没了精神,想让它惊,它也惊不起来了。 


重车比不上轻车走得那么快,进入平原离家还有五六十里,已经是傍晚了。太阳很快就隐落到远处山峦的背后,村落的上空,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炊烟。走近村庄,能闻到柴草的烟香,路上人已经不多,孩子们都被叫回了家,偶尔能看见几个干活的男人,也都是急匆匆赶回家去吃饭。女人有的高声喊着“咯——咯咯咯咯”呼唤自己的猪回圈;也有的“鸭鸭鸭”地叫着自己家的鸭子、鹅。 


平原的村庄距离三四里一个,走过几个村子天已经大黑了。虽然没有路灯,四周的白雪和天上的星光足够用了,况且马的夜视能力极好,又能自己寻找到家的方向。我们甚至能一起坐在车上,轻松地休息休息。 

大约十点多钟,我们终于到了家。父亲、菁菁和大姐夫都在焦急地等着我回来。菁菁说,后悔没和我一起去,害得她两晚上都没睡好觉。大姐夫也说,我刚一走,他就后悔给我套的马是暴烈的黑鬃马,应该找个老实点儿的,让他也提心吊胆了三天。父亲对路上的风险和车马的事本来一无所知,受了他们感染,也担起心来,看到我平安地回来,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,急忙给我们张罗饭菜。 


小平、幼良住了两天,我赶车送他们去四十里外的拉哈儿火车站。这次,我俨然是个成熟的车把式了。 

21.孩子送了人

菁菁是1972年末到的诺敏河,还没有进入夏季,我们忽然接到一封加急电报,告诉我们:她母亲病危,正在医院抢救。


菁菁的家庭,只有她们母女二人,她回去照顾母亲,责无旁贷。什么病,严重到什么程度,我们一概不知道。焦急的她连夜乘火车回北京去了。我答应她随后就到,但是必须先去挣一笔钱,我知道这时候最需要钱,而手头一点儿都没有。


后来我们才知道,岳母患的是脑溢血,一天昏倒在街上,被“人民照相馆”的一名职工送进了医院。幸好她兜里有女儿寄来的信,医院才知道了我们的地址。菁菁赶去的时候,她已经在观察室昏迷着躺了7天(因为没有人付款,不能安排住院),嘴里还塞着7天前呕吐的东西。 


岳母那时正在荀慧生(京剧四大名旦之一)家当保姆,那天出去买菜就再没有回来,荀家也非常奇怪。从菁菁那里知道岳母躺在了医院,出面帮助,这才住进了真正的病房。 

十几天以后,岳母才苏醒过来,但是失去了任何记忆,除了左手,四肢全不能动。又过了十几天,可以认识最常见的人了,表达的方式就是哭,没有语言的表达能力。 


对于这种病,医院没有任何办法。过了危险期,为了省钱,菁菁把她接回了家。这时,我也从东北赶回来,还带来二三百块钱,如果省着花,够生活好几个月的了。 


菁菁家在前门大街肉市胡同,是一个只有三间半房子的很小的院子。院里共住了两家,菁菁家只有十平米的一间。 


文革前这个院子都是她家的,还住着她的舅舅和大姨。文革初,因为早已去世的姨夫是地主出身,大姨因此被撵回农村,没多久吓得精神失常投井而死;1970年前后,舅舅因为从学校毕业就有病没参加过工作,算是“无业游民”,撵到远离繁华地段的小胡同的一间小房里去住。腾空的房,搬来一家外贸公司的干部。 


舅舅没参加工作原因很简单,上中学就得了肺结核,毕业以后哪个单位都不要他,自己也试着做几天临时工,无奈力不从心。 


幸亏菁菁家占的房子少,人口又简单,就还给她们保留了自己的住房。假如真要撵她们娘儿俩走,还难为了街道——到哪儿找这么小的房子去? 


我和菁菁虽然没登记,早已是事实的夫妻关系。但是她不希望公开这种关系,理由是,已婚的知青就不能把户口调回北京了。 


其实,无论未婚、已婚,调回北京的希望都非常渺茫,更没有什么文件规定已婚的知青就不能回北京。但是,人们就是爱在自己幻想的希望中生活,谁也不肯轻易承认无情的现实,所以都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北京。万一有了那样的机会,只要不是全部回来,按照惯例,就要找你的不是。虽说结婚不是犯错误,可是总没有坚持晚婚的人那么理直气壮。 


我十分不习惯过这种偷偷摸摸的夫妻生活——白天呆在她家,晚上回到母亲那里,想亲热一下都得等邻居全家走了以后,关好了街门……既然还没有人剥夺我们的“结婚权”,何必自己治自己呢?转念又一想,菁菁有她的选择权,如果我坚持自己的主张,人家会说:“你们家的人回北京是没希望了,怎么能妨碍别人回北京呢,这样做岂不太自私了?”所以我只好由着她。 


屋漏偏逢倾盆雨,船破竟遇顶头风——菁菁怀孕的身体越来越显形了。年初,她到东北不久以后怀上的。发现了,她很不高兴,让我带她去齐齐哈尔做流产手术。不料大夫检查完却说,已经怀孕三个月了,手术有危险,不给做。至今,足足又过了三个月。 


好在她的身形不是太笨,穿肥大、厚实一点儿的衣服还能掩人耳目。可是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,这么穿戴常引起好事的老太太们不怀好意的眼光。 


有一天,我带她去妇产医院做检查,顺便到治国家看望他母亲——赵伯母。

菁菁向她说了当前的难处,热情、爽快的赵伯母马上说:“这有什么?你们娘儿搬到我这儿来住,我还能协助罗文照顾病人、伺候月子,等孩子生完了,你们愿意回去再回去,” 


赵伯母住两间打通的东房,院子里其余房间住的是人口挺多的一家人。按理说赵伯母和四个子女五口人才两间房,实在不算宽敞,怎么倒能又收留我们三口?原来她的四个孩子全不在身边——老大治民在劳改队服刑,其余三个孩子都是插队,只有最小的儿子分配在北京远郊区,每星期能回家住一天。 


文革前,赵伯母是个会计,文革初全家被撵到农村,自然就丢掉了工作。农村不欢迎这些“残渣余孽”,又把他们撵回来,两三年以后,才分配她当个售货员,每月三十多块工资。这点儿工资她还要省出多一半儿,给大儿子寄食品,援助女儿和小儿子。自己想方设法地节俭——没见她给自己买过衣服,晚饭经常是从食堂带来的馒头就着黄瓜蘸黄酱吃。她常感概地说:“当妈的就是欠儿女的。”她把儿女看得比自己重要得多。 


赵伯母把我也看做她自己的孩子似的,我们住在她家,比在自已家还随使、踏实。她一点儿也没有家长作风。 


岳母刚从医院回家的时候,荀慧生的女儿荀令来为我们请来一位有名的针灸大夫到家治疗,效果不错。大夫知道,我们这种贫困的家庭是请不起他的,就在每次扎针的时候,有意识地教教我,以便日后他不来了也能继续治。住到赵伯母家以前,就开始由我针灸治疗了。 


功夫不负有心人,两个月以后,岳母偻的双腿已经渐渐伸直,左手的力气也大了许多,甚至可以扶着东西站起来了。这时候,菁菁也要临产了。 


菁菁没有北京的户口,住院也是个问题。各个医院的病床都紧张极了,除非急诊或疑难病症(有相应转院证明),外地户口想住院简直没门儿,何况我们还想住进首屈一指的“妇产医院”!如果耗到眼看要生下来,当急诊送到医院,也是个办法,但是来不及做各种检查,增加了危险。 


赵伯母安慰我们说:“没有过不去的‘火焰山’,我去试试看。”她特意穿上一件干净的工作服,因为上面赫然印着“东四人民市场”六个字——这是块令人羡慕的招牌。 


在东北有句顺口溜:“听诊器,方向盘,大马勺,售货员。”这是老百姓最羡慕的四种职业,也是当时物资奇缺、民不聊生的环境下,最能得到实惠的上作。摊上这类工作,连亲戚朋友都能沾光。北京人虽然没有这么直白,心里未必不这么想、不这么做。我们插队的个同学的妹妹是一个小副食店的售货员,好多同学都到她那里买芝麻酱,为的是不往购货本上记录,能多买一些。 


“东四人民市场”是北京有名的四大商场之一,能沾光的“好处”就不仅仅是芝麻酱这种小意思了。比如“高压锅”,是种新鲜东西,数量也没有保障,还一时无法凭票供应,往往是货来了,谁赶上就卖给谁。即使凭票供应的,也有好坏之分,好的来了,一抢而光,没赶上的认倒霉。有关系的,可以让售货员先买下来存着,知道消息再去取。身上带着“东四人民市场”的字号,地位不亚于“协和医院”的大夫,走到哪儿都被人看重——大夫可没办法老随身带着字号。 


不一会儿,赵伯母笑容满面地回来了,说马上就可以住院。 

几天以后,菁著生下了一个儿子。母亲、赵伯母、荀令来这几个知道消息的人都去医院祝贺,买了许多营养品。我连忙熬好了鸡汤,给她送去。许多亲戚朋友根本就不知道她怀孕的事,所以看望她的人并不是太多。 


我们都为她母子平安高兴,只有她自己整天闷闷不乐——发愁孩子怎么养。 


要是我的打算,这事很好解决——我们四口人都去东北,保准日子会过得不错——姐姐和治国带着孩子,不是过得很好么。 


菁菁却不这么想。她坚决不去东北,理由是岳母没离开过北京,现在又得了病,到农村还不要了她的命?我却认为是菁菁想留在北京,她有个重病的母亲,成了特殊困难户,户口办回北京是有希望了,但前提是不能有孩子——还得装做未婚。所以她问我能不能把孩子带到东北。 


我告诉她,我自己带孩子是不可能的——为了养活她和岳母,我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去挣钱,孩子由谁来带?农村没有牛奶,小孩儿经常得病,稍一耽误就会要了他的命。 


“有的知青的孩子,就是由北京的爷爷奶奶带大的。”她暗示我让我的母亲来养活。 


“我母亲还在上班,怎么看孩子?况且我的母亲最不会带孩子,我们小时候个个不是她带大的。更主要的,我决不想再给她添任何麻烦,我们已经给父母带来够多的痛苦了:哪怕我不要这个孩子,也不愿他们再受苦恼。” 


我还是听凭菁菁的决定,无论是把孩子送人,还是我们一起到东北过真真正正的家庭生活,都不想干预她。 


可以商量的人不多。赵伯母私下对我说:“孩子怎么能不要?他是你们遇家传宗接代的大孙子!再说,夫妻俩一个在北京,一个在东北农村,能过长么?” 


我家人不讲“血统论”,母亲并不考虑传宗接代,只是说:“你们的事儿,家长不便多干涉。我只能提个建议,你们要是还想正儿八经过日子,就回东北去。” 


菁菁去求荀令来帮忙,她说:“这个忙儿我能帮,保证把孩子给一个不错的人家,只是你们别后悔。罗文真的同意吗?”她看我点头了,才放了心。 

菁菁要出院的那天,令来告诉我们,孩了给了一个军人,是个汽车司机,生活条件很富裕。她还拿出一百块钱来,说是人家给产妇的营养补助。菁菁哭了,死活不接那钱,令来硬是把它塞进菁菁的口袋。 


回到赵伯母家,好多天的心情都不好,赵伯母想方设法地打岔、开玩笑,说些让人高兴的事来分散她的忧郁。我也带她出去散心,害她得了场重感冒。 


出了月子,我们才告别了赵伯母,又回到肉市胡同。 


人最怕得脑子的病,往往会有非常的举动。我和菁菁稍显亲热,岳母就非常不满意,来了亲戚她会用肢体语言进行“告状”,让人猜测我们定有了什么过分的举动,常常让我们感到无地自容。但是无法和她一般见识,谁让我们只有这么小的活动空间!况且我们也都知道,她得这种病,简直对她是最大的磨难——岳母健康的时候,最讲究卫生,说她有洁癖都不为过。她以前见到半身不遂的人,见他们连自身的卫生都无法保证,不止一次地说:“我要是得了这病,真不如死了。”等她真得了这病,卫生还是想讲,却非常怕死;以前特别注意仪表,喜炊打扮,现在却呲牙咧嘴,顾不上发型,所以十分苦恼,惟恐我们认为她是个累赘。 

为了让她能高兴,我把一把普通的木椅,钉上扶手和童车的轮子,推着她到广场去散心。岳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,过去没病的时候也不爱憋在家里,现在能来到街上,高兴异常,像小孩儿一样傻笑。她的怪模样和别具一格而寒酸的轮椅,招来许多行人好奇的目光。我不在乎这一切,只要菁菁能感到欣慰就行。 


我们去了几次以后,有一天菁菁问我有什么感受,我说:“在别人眼里,一定像个傻柱子推个疯老太太。”她立刻动情地把我抱住了。 


我认为这就够了,我已经得到了回报。 


用了半个月的时间,她们娘儿俩都有了好心情。 


这时候我该回东北了——我必须挣出她们在北京的生活费。 

22.难忘旧情

夏季的一个早晨,我和弟弟刚起床,不约而同地告诉父亲,夜里梦见了二姨父。父亲高兴地说:“说明你们很重感情,这是为人最要紧的品质。”


我小的时候,和二姨父关系最好,直到二姨去世,小霞表妹去了东北农场,我还时常去看望孤身一人的他。如果几天没见面,还非常想念他。文革时,他显然被划成“阶级敌人”,又失去了老伴儿,依然改不了幽默的性格,时不时说几句笑话。我每次去他家,准给我做我最喜欢吃的大米饭、爆羊肉。


姨父最大的业余爱好是拉京胡,最喜欢的亨受是去澡堂“泡澡”。

所谓“泡澡”不同于一般的洗澡,过程是这样:去之前要买些糕点;进澡堂(公共浴池)要在很热的池子里泡很长时间,直到全身的皮肤被烫得通红;然后回到大厅里自己的小床(两人一组,中间有个小桌,组与组之间有很矮的木板墙隔开)美美睡一大觉;醒来叫服务员沏壶茶,慢慢品尝带来的糕点;吃饱喝足了,再去冲个淋浴,然后才能回家。整个过程要用大半天时间——地地道道的消磨时间。 


二姨父邀请我去了一次,作为小孩,除了对糕点有兴趣以外,对其他项目毫无兴趣。后来想起来,觉得也不够卫生。 


1967年以后,我忙着办报纸、去外地,和哥哥他们忙这忙那,很少去姨父家了。倒是弟弟经常去,让姨父教拉二胡。以后弟弟也和姨父建立了很深的感情。弟弟临去陕北插队,姨父还送了一条格言——“闷坐常思己过,闲谈莫论他人”。 


可惜这难得的感情因为一件小事被蒙上了一层阴影。 


姐姐在“闯关东”临走前,苦于没有路费,去姨父那里借。姨父可能心情正不好,随口说了一句:“你们遇家的孩子就是让大人不省心,简直就是个无底洞。” 


人越在窘迫的情况下,越容易有极强的自尊心。姐姐听姨父这么一说,钱也不借了,扭头就回了家。在东北我们见了面,她把这个不愉快告诉了我们。虽然我和弟弟没有把姨父想得那么坏,可是惟恐姨父真的把我们都看成了累赘,自然不好意思主动去和他联系。 


时间是最好的磨合剂。两年后,我和弟弟终又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。想不到,这时正是他去世的前后。几个月以后,弟弟回了趟北京,才打听到姨父去世的经过。 


自从我们和姨父断了联系,苦闷、孤独的他鬼使神差般地又匆匆找了一位农村户口的老伴儿。没想到老太太自打结婚以后,没和姨父过过几天夫妻生活,只是到姨父发工资的时候来取生活费。姨父发现原来自己找了一个前世的债主、现世的冤家。向老太太挑明了这层关系,老太太更是直言不讳——“要不是为了养活我那几个儿女,我才不嫁给你这个反革命呢,你娶了我就得给钱!想离婚?没门儿!” 


姨父气得没法儿,去农村求老太太答应离婚,老太太和一帮儿女竟将他推出门外。万般无奈的情况下,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“敌敌畏”,威胁老太太,再不答应就死在她面前。这最后的杀手锏也没能唤起老太太的恻隐之心,姨父就真的喝了“敌敌畏”死在了那里。 

那年头,死了个“反革命”,是件“大快人心”的事,谁敢来表示同情,何况还是属于“自绝于人民”的自杀? 


一生清贫简朴、胆小怕事的二姨、姨父,终于到阴间团聚去了。生前脾气、爱好处处相同的一对恩爱大妻,想不到连死的方式都那么相似。 


一连好几天,我和弟弟摆脱不了想念姨父的念头,父亲开导我们说:“离得远的亲戚你们想也没有用,不如多关心近的。咱们现在有点儿钱了,可是听说你姐姐他们很困难,你们应该帮帮他们。” 


姐姐和治国最近买了外村的一所房子,因为离我们七小队远了,他们又买了一辆新自行车。小马架售出的钱,远远不够这笔开支,所以他们的日子一下了就紧了起来。 


姐姐他们买的房子里,刚刚杀死过人,位置又很偏僻——把着村子的头,离最近的住户也有五十多米。如果不是因为它偏僻,还不会在那屋发生那场凶杀案。 


房子原来的主人姓杨,一家4口人——老爷子、儿子、儿媳和不满周岁的孙子。儿子因为天生耳朵有点儿聋,家境不很好,找了一个外地的“盲流”来“拉帮套”——相当于儿媳有两个丈夫,“拉帮套”的全部收入要归这个家。这种奇异的家庭虽然并不普遍,但是也不难见到,有的甚至维持了好多年。 


时间一长,“盲流”已经不满足充当“拉帮套”的角色,和“儿媳妇”商量好出逃的计划。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日子,“聋子”去山里拉柴禾,两三天回不来,两人认为时机已到。半夜,老爷子打牌回来,在北炕倒头便睡,不一会儿就鼾声大做。

“盲流”抄起事先备好的洋镐,一下子把老爷脑袋砸碎,血和脑浆流了一炕。又把小孩儿用电电死。惟恐小孩还能活,把尸首泡在酸菜缸里面。然后带着“儿媳妇”连夜出了村。 


二人走出十几里,到了“儿媳妇”的娘家,他们决定先歇歇脚,等天亮了再去火车站,然后远走高飞。 


“儿媳妇”的娘家人发现了二人神色不对劲儿,等“盲流”睡着了就逼问她,才知道事情的真相。一家人明白此事非同小可,她再跟着他就无法摆脱帮凶的角色,惟一的出路是尽快自首。 


“儿媳妇”的哥哥恰好是村里的民兵队长,立即找来几个民兵把“盲流”抓了起来,声明自己的妹妹是被“盲流”绑架,检举了杀人犯。天亮以后把他们送到了旗公安局。 


事发两三天以后,公安局的人到杀人现场取证,“聋子”还没回家,两个尸首还在原地,村里的人还不知道这家出了事,可见这所房子有多偏僻。 


后来“聋子”还决定要他老婆,他知道自己有缺陷,今后再重新找老婆也难。又四处托人,终于让公安局把老婆放了出来,继续和他过日子。但是这所房子死活不再要了。 


姐姐他们搬来住的时候,北炕还是血迹斑斑。我们特意把北炕刨掉,姐姐后来用纸糊了一道隔断墙,把那里间壁成一个储藏室。 


每次我来到姐姐家串门,如果她家里没有人,我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。尤其是天将擦黑的时候,四周再刮起小风,我马上会想起“阴风四起”这句话。后来我带治国外出照相,一走就是十几天,只有姐姐一人在家,我真佩服她的胆量。 

姐姐他们除了看中了这房子便宜,更看中了房子四周将近三亩地的园子和上面的十几棵果树。有了这么大的园子,他们即使不去生产队干活也闲不着,收入也相当可观;十几棵果树是海棠和沙果,存到冬天做成糖葫芦去卖,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。 


勤快的人没有怕钱多的。这么大的园子,基本是姐姐一个人侍弄,以便治国能去生产队挣工分。她种了一万五千棵早烟,一千多棵向日葵。每次我去看姐姐,她准是在地里弯着腰掰烟叉。我和她一块儿干了一会儿,一人掰两条,她能远远把我落在后边。因为干这活儿直不起腰,我干时间稍长就会觉得腰酸,她却是一天一天地这么干,有时候还得背着孩子。 


冬天,场院里的活一结束,生产队大宗的活就没有了,治国住得远,索性就不到队里来了。别看他不来队里,他和姐姐两口子可闲不住——姐姐在家蘸冰糖葫芦、冻冰棍儿,治国用自行车驮个竹篮,拿到远处的村子去卖;他们种的葵花子,也是炒熟了驮到车站,一毛钱一碗地零售出去。 


北京知青大多数拉不开脸面,明知道能赚钱,也不好意思做小买卖。姐姐、治国可没有这个偏见,他们认为,靠自己劳动赚钱,就应该理直气壮,一点儿也不丢人。就是熟人吃了他的东西,治国也敢要钱——有人以为是治国白送的,吃完了刚想走,治国会毫不客气地把他拦住,该多少钱要多少钱,不管人家什么眼神。我劝他,还不如不给人家吃。他说:“我得让他们明白,买卖归买卖,交情归交情,想占人便宜就没好结果。” 


治国真得算是个“把家虎”,东西不白送不说,自已在外边转悠一天也舍不得吃一口,就是掉在竹篮底下的零星果子,他也得重新穿起来,哪怕减价卖,也得卖掉。回家就把钱如数交给姐姐,自己舍不得花。 


尽管这样忙碌,做小买卖的收入还是有限。当我答应带他去照相,自然高兴万分,马上购置了相机,催着我和他上路。 


和他一起出去有利也有弊。好处是,个别想耍赖不给钱的一见他瞪起了眼,立刻打消了耍赖的念头。坏处是,小孩儿见了他好哭,往往丢了生意;而且不好找落脚点——住知青点儿还好说,如果借住在农民家,能看出来人家非常勉强。所以,不如我和弟弟效率那么高。 


我们家过得有模有样加上治国勇武有力,对别的知青多少也能带来一点儿帮助。这年夏天的一个晚上,邻村嫁给社员的一个北京知青,突然跑到我家,哭着说她丈夫打她,请求我们帮助。对于这种家务事,我们真是不知如何处理才好,大家也只能说些安慰的话。 


约莫一个小时以后,她丈夫在几处找不到她,料定躲在了我家,就上门来问。我本来打算和他好好谈谈,不料治国拦住了我,大声喊:“她不在这儿!快滚吧,你!” 


那人一听这口气,更相信她就在屋里,在大门外就说开了软话,表示再也不打老婆了。治国知道我长了一脸“磨不开”的肉,禁不住人家三句好话,示意我不要答茬,凶狠地对那人说:“再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!以后你再打老婆小心你的狗腿!” 


那人乖乖地走了。当晚,姐姐陪那女生住在我们的小马架,我们男的到别人家去找宿。第二天一早,女生惦念孩子,紧忙回家了。 


我们是年初买的马架,当年夏天,父亲的老朋友——营口的戴叔叔,来信委托我们设法安置他的大儿子——理铂。这个忙一定得帮。 


戴叔叔是个很有才华的工程师,原来也在北京工作。1957年被打成右派,送去“劳动教养”,与父亲成了难友。幸亏戴婶放弃了北京户门,回到营口老家,几年以后,戴叔叔才有幸和家人团聚。营口不是很大的城市,有很深学问的工程师不多,所以他还能找到一份技术工作,四五年前,他为了帮助父亲摆脱困境,给父亲也在营口找了个工作。还没干上三个月,北京市公安局的人就去营口把父亲“提拿”回北京,这举动足以把营口也捅炸了窝。戴叔叔从此的日子再也不好过了,三天两头被揪去游街、挨批斗。 


戴叔叔患有严重的肺结核,受不了这么折腾。万般无奈的情况下,想出了一个主意——身边总带着一小瓶鸡血,只要听到外断有动静,估计揪人的又来了,急忙含上一口,等“革命群众”一进屋,马上装做吐血的样。来人一是怕有传染,二是不愿让病人死在自己手上,往往能饶他一次,靠这办法,总算熬过了风头。但是不久以后又赶上了“下放”,戴叔叔一家被撵到辽宁海城附近一个穷村子,成了农民。理铂高中毕业,自然也是这村的农民,与其都是当农民,不如到好点儿的地方去当,这时戴叔叔想起了我们。 


接到戴叔叔的信,父亲立即回信表示欢迎,没几天理铂就背着行李到了。 


理铂的年龄介于我和弟弟之间。以前父亲和弟弟去营口都和他见过面,只有我和他是初次相识。虽然是刚见面,因为他聪明、随和、懂礼貌,却有一见如故的感觉。我们以后外出照相正好分成两伙——我带着治国,弟弟带着理铂。

23.放排去

1973年夏天,理铂到诺敏河才一两个月,我们结识了一位姓陆的盲流。


我们的小马架接待盲流不止一次,来村里耍手艺的没地方落脚、天晚了赶不回去的,只要是本分的人,我们都热情招待,有时一住就是好几天。父亲很能理解我们的心——我们在外边流浪都是投奔到素不相识的人家,受到过许多热情、无私的帮助,也深知出门在外的难处和得到一点儿帮助时的喜悦心情。


这位“老”陆不是手艺人,他是来村里打短工的。 


我们村不算穷,除了冬天,不断有人雇着短工——春天楼“大耙”(用二三十根钢丝齿的大耙子把草甸子的碎草楼在一起当柴烧),夏天脱坏盖房,秋天打羊草和柴草。 


老陆并不老,顶多比我大七八岁。看他身体单薄、知识丰富的样子,就知道不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。后来聊起来才知道,他是长春市人,因为伯父是个不小的官,还派他去驻广州办事处工作过。文革一开始,他伯父下了台,他也跟着倒了霉,下放到了农村。 


我们相识是在村头队部门前,公社来的干部碰巧看见了他,正训斥道:“你怎么又来了?再不赶快回原籍去,还得把你抓起来!”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陪着笑脸。 


等公社干部走了,我们好奇地问他。原来不久前他和许多盲流被公社收容审查,罚他们干了一个多月的义务劳动。因为的是给家属宿舍抹墙,所以干部们都认识他。前几天刚把他遣送走,没等到原籍,他又返回来了。 


出于同情,我们把他带回家。一聊起来发现,他上知天文、下懂地理、讲起放事不亚于评书演员。他干过许多工作,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放木排。 


在我们村往北三百多里,是远近闻名的“小儿沟”。据说那里还有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,盛产落叶松和各种硬杂木。正是因为交通不便,山里的木材运不出来,才没有把原始森林破坏掉,每年的开采量不大。 

木材往外运的惟一通道,是靠流经小儿沟的诺敏河。把山上采伐好的木材两头凿出孔,穿成木排,顺着河漂流到下游,这就是“放排”。 


木材一直是紧俏的物资,农民盖房想买一些还要申请“指标”,价钱也不低。但是放下来的木排必须卖给旗物资局,物资局的收购价并不高,放排的所得不是很多。可是,诺敏河汇入嫩江以后,沿江有许多高价收购木材的人,可以把木材卖给他们,所以放排的额外收入非常高。不过必须给物资局剩些,否则来年再去申请采伐,就不会批准了。 


从上游到下游,设立了许多关卡,每经过一处都要清点数量,在采伐证上盖章,按说没有空子可钻,可是莫旗的人多数嗜酒如命,给关卡的人几瓶烧酒,他就会在采伐证上写上,若干木排撞散,实剩多少。 


放排是个极其危险的工作。有的河道水流湍急,一旦木排撞在岩石,散落的木材和后边冲过来的木排就会把人挤死,据说有三个知青放排就遇到了这种情况,当时撞死了一个;一个爬上了河中的孤岛,冻饿而死;另一个游到岸边,走进了原始森林,找不到出路和食物,上吊而死。不仅危险,而且苦、累,但是可观的收入还是吸引了大批的人愿意去冒险。 


老陆是个很能说的人,他能把原本很艰苦的工作描绘得妙趣横生。治国一听说放排,兴趣比我们仨都高,他最向往的就是生活在深山老林、住帐篷、过原始蛮荒的自由生活,也整天围着老陆打听这打听那。老陆有说不完的趣闻,直到把我有们四个说得恨不得马上就去小儿沟。 


几天以后,我们在大队、公社开好了介绍信,我和理铂就去旗物资局办采伐证。 


虽然物资局希望多采伐木材,但是并不轻易批准放排。因为只要批推一伙人去,就要给几百块钱的贷款、每人三尺半的劳动布(做裤子用),如果中途出了意外或变故,这笔钱很难收回。为了能办成手续,我特意带去了一铁筒精装的“红双喜”香烟。 


这烟的来头间不简单,是托菁菁的舅舅从总政治部买来的,市场绝对见不到,即使有钱也买不着。烟买来,父亲舍不得抽,就准备求人办事的时候打点着用。 


北京普通市民每月凭购货本供应十来盒香烟。最好的是“前门”和“牡丹”,只能买一两盒,其余要搭次烟。有外国人看着的首都尚且如此,小城市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。对农民来说,除了能买到敞开供应的最差的劣质香烟,别的什么也买不到。 


有这好烟,办事确实顺利得多。50支的一筒,不一会儿去掉了一大半儿。等我临走时,两位女士进来故意问:“听说你们这儿刚才来人拿来的烟特别好抽,还有没?” 


我赶紧把剩下的全交给她们,装做不在乎地说:“剩不多了,你们喜欢就都拿去。我不知道咱们东北也愿意抽这牌子的,下次再来多带来点儿好了。” 


老陆不是莫旗的人,没资格申请,我只能报四个人的名字。采伐证当即就办好,又贷给我们400块钱,开了张买14尺布的证明,这400块规定了用项——买两头牛、两架勒勒车、伐木的工具, 


“勒勒车”是达斡尔人常用的运输工具,汉族人也叫它“大轱辘车”或“草上飞”。顾名思义,车轱辘直径很大,起码有一米四;适合在没有路的草甸子上行走。整个车——车身、车轮、车轴,都是木头做的,只有在车毂和车轴摩擦的地方,镶了铸铁的圈和键;车轮外圆简单到只用手腕粗细的小桦树圈成,所以车子十分轻便。驾车的都用牛,没见过用马,可能马那么快的速度非把车拉散架了不行。 


放排的事儿一经确定,我让弟弟代替我生产队会计的职务,又把老陆请来,让他详细讲讲工作的细节。 

老陆从穿衣、吃饭说起,直到如何将木材脱手,打通各个关节,足足说了两天。我们从中得到了不少知识,比如进山不要穿颜色鲜艳的衣服,以免刺激野兽;对人威胁最大的动物是黑熊,但是它很少伤人,万一被它追赶应该绕着树兜圈子,它追不上自然就气走了;真正厉害的是“瞎虻”(牛虻),本地瞎虻只有两三个苍蝇大,山里的一只能装满一个火柴盒,牛被它叮上会疼得拖着木材疯跑,极容易造成人和牛的伤亡;牛是采伐工作不可缺少的帮手,砍倒的木材全靠它拖到河边,人的力量是绝对办不到的,一定要用年轻力壮的公牛;几个月内吃不上青菜,最好的副食品是臭豆腐、酱豆腐、黄酱、大葱,务必带足…… 


山上的忌讳特别多——不许坐在采伐后留下的木桩上;不许说一切不吉利的话,甚至连吃饭的“饭”因为与翻船的“翻”发音近似也不能说。当地人的讲究就更多了,根据女人代表不吉利,晚上睡觉梦见了老婆第二天都要停止一天放排。 


如果光是我们自已,说什么都没关系,可是如果和别的放排人在一起合伙,就要注意自已的言行,否则找不到朋友,即使不想和别人合伙,总得熟悉当地水路的人领航吧,他们也非常在意各种忌讳。 


老陆通过几天和我们接触,了解我们是那种不信邪的人,你说向东,我偏要向西,非要和说不清道理的东西对着干不可,所以特意对我们嘱咐了又嘱咐,让我们一定得注意山里的忌讳。 


想不到老陆有声有色的描绘,把姐姐也说得动了心,执意要和我们一起去放排。我们几个一合计,她去了起码能给我们做饭,是个作用很大的帮手,况且治国一走好几个月,留她一人住在偏僻的大院子里,治国放心不下,所以就同意了。我们的计划是,一旦木排下水了,不会游泳的治国和姐姐从旱路回家,排上有我们三个就够了。 


姐姐高兴异常,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,找了一个最漂完的硬皮本,在头一页写上“放排记”三个大字,字的周围画了山、水、林等花边图案,甚至写好了“前言”。她说从出发的第一天起,要记录上详细的经过,一定能写成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。 


第二件事,是缝制我们五个人的裤子。物资局批给我们的布,是四个人的裤子材料,现在多去了一个人,非要让它出五条不可。姐姐自有她的办法——每条裤腿裁瘦些,再配上一个红花布被面做的裤腰,楞是多挤出了一条。我们嫌蹲不下,难看,她说,穿解松就好了,山里哪有什么人,不用在乎好看难看。 


我们几个,这时候忙着到附近各村买牛,买车,到供销社买臭豆腐、酱豆腐、采伐工具。 


四五天的工夫,一切都准备停当了。一天早上,天还没亮,我们五个人、两挂牛车就上路了。第一站是四十多里外的县城,牛走得慢,估计天擦黑才能到达。在县城住一宿,第二天再继续朝小儿沟的方向走。父亲、弟弟和大姐夫把我们送到村外。 


一下子要离开父亲那么长时间,我们有些不太放心,一个劲儿地拜托大姐夫多操心照顾好父亲,他口气坚决地表示,一定让老爷子比我们在家的时候过得还好。父亲和他也再三地嘱咐我有们处处小心。 


牛车缓慢地在公路上走了一天。车上装载的是我们的被褥、蚊帐、食品、工具。为了让牛走得快点儿,除非太累了,我们尽量不坐在车上,跟着它步行。天将黑的时候,我们走到了县城——莫旗镇。随便找了一个大车店住下,安顿好物品、车、牛。 


莫旗的大车店都差不多——临街的房子住人,打通的几间屋子南北都是火炕;尽头,用木板隔开两三个单间,是女宾和肯多花钱的人住的;一进门的那个明间,南北各一个大柴灶,为的是给两排火炕烧火取暖,顺便给旅客烧热水;房后有个大院子,可以停放许多车辆,也有牲口棚和厕所;院子里有人精心地看管,只要拴好了,不用担心车上的物品丢失。 


住大车店经济实惠,自己带行李还能更便宜。只是卫生条件很差——旅客在外边吃完饭回来,纷纷抽起了早烟,顷刻间房子里烟雾弥漫,接着就不断有人被呛得大声地咳嗽,劈劈啪啪往地上吐着粘痰,甩着鼻涕,在炕沿上蹭干净黏糊糊的手指。地上这么脏了,多数人上炕却不知道脱鞋,直到把行李铺好了,这才把鞋脱掉。 


住大车店都是赶路的人,没有睡懒觉的必要,有的四点多钟就起床。他们一折腾,别的人也别想睡,索性也就起来,早点儿赶路。 


我们在街上的小饭馆吃过饭,刚回到店里,服务员叫住了我们,说旗公安局来人通知,让我们务必带着证件到公安局去一趟。 


莫旗镇是个很小的县城,没走多远就到了公安局。接待室里坐着公社派出所的警察,见到我们先是问,有没有采伐证。我们以为他们怀疑我们是乱采乱伐,连忙把证件给他看。他收起证件,口气严历地说,公社党委决定,一律不许知青上山放排,理由是避免发生危险,证件当即没收。我问他,这些天的损失怎么算,物资局的贷款怎么办?他说,这些都由公社去和生产队、物资局交涉,让我们少受损失。 


我们无可奈何,失望地回旅社去。临走,他还威胁说,如果还继续往北走,旗公安局将动用司法手段强制把我们押送回公社。看他那种不友善的态度,不像是关心我们的安全,更关心的是我们正往荒无人烟的北方走。 

24.开办电焊条厂

为了放排,耽误了许多出外挣钱的时间,既然“排”放不成了,还得抓紧时间去照相,以便能按时给菁菁寄去生活费。


随着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勤,农村的政治气氛也越来越紧张,对一切挣钱的活动都要尽量限制,认为那是“走资本主义道路”。我们照相也常常受到妨碍,好心的人就会劝我们:“别在这儿照啦,下乡的工作组在村儿里住着呢。”


在农村生活,平常很少花钱,粮、菜、油、蛋都是自已产或换来的,如果还有别的需要,还可以向生产队预支。所以平时即使不挣钱也能生活得不错。城里人就不同了,用什么都要花钱买,没钱寸步难行。我还是决定把菁菁娘儿俩接来。 


1974年春天,我回到北京,把接她们的意思对菁菁说了。 


一年多了,没有任何代表政府的部门对她们表示过关心,菁菁想在北京落户的愿望看不到一点儿曙光。她很能理解我的难处——让一个农民养活两个城里人简直就是奇迹!能坚持一年多,已经够难为我的了。所以她愿意跟我走,只是说服不了亲戚们。 


我给她出主意说,假如她们和老太太感情这么深,让她们和她一起生活,我们每月付30块钱生活费,这个方案一提出来,果然再没有人挽留岳母了,只是来哭着道别,就好像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似的。 


这一年多,岳母的身体不见多大好转——只能说简单的单字,拄着拐杖站立。旅途我必须背着她,所以不能带很多行李。火车并不是直达,中途要在齐齐哈尔转车。我们必须得算计好车与车的衔接,争取不出站台,用最短的时间到达终点,否则解手就是个大问题——最快也要在车上坐40小时。 


几个月前,我们在小马架的后身,又盖了一间宽敞的平房。这样,菁菁她们来就有地方住了。 

房子几乎全是靠我和弟弟、理铂盖起来的。除了房顶的几根檩子和窗的木料是花钱买的,基本就没再花什么钱。 


北大荒盖房不爱用砖和土坏,最爱用“垡子”,认为它保温性好,又不怕洪水泡。 


垡子是用垡锹在草甸了上挖来的,在没开垦过的低洼处,多年的草根已经连成厚厚的一层,用垡锹把草根切断,切成长方形的一块,起出来就是盖房用的“砖”。这是非常累的活,全是弟弟利用生产队活不忙的时候抽空一点点儿挖出来的。 


理铂是个手艺很高的瓦匠,我是木匠,所以我们不用求人:屋顶没有用草,理铂的经验是黄土加盐就可以防雨,这样又省了不少钱,只是需要每年再抹一遍。 


岳母在诺敏河过得很好。院子里都是土地,她可以放心大胆地练习走路,加上吃的都是新鲜的粗粮,有充足的日照,没多久,她就能走很远的路了,大小便也能自己解决。 


夏天,母亲熬到了退休——终于不用到工厂天天打打卫生,接受批判了。她也来到我们这里,住了几个月。天气刚转凉,她的气管炎不能适应东北的气候,只好回北京了。其实,母亲很喜欢在我们这儿住,原因很简单——她无论走到哪里,都能受到尊敬——简直与北京的处境有了天壤之别。 


封建落后的地方,几乎没有老太太参加工作,有文化的就更少。所以母亲在本地一出现,着实让当地人摸不着头脑,不知道她当过多大的官,敬意自然而然就产生了,从我第一天到拉哈尔儿车站接她就发现了。 


因为火车是晚上到达,当天摆渡已下班,无法过江回家,必须在拉哈儿镇住一宿。用马车来接,还得安排车、马住店,不如我先安排母亲住下,第二天治国和弟弟再赶车来接。 


在旅店登记的时候,服务员小姐见来了这么个气质不凡的老太太,一个个都惊呆了,连证件都忘了向我们要。一会儿送干净被褥,一会儿送热水,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殷勤的服务。后来遇见了公社干部,他们也对老太太尊敬有加。 


要论文化,母亲比父亲又差远了,父亲可没享受过这种殊荣。这也很好理解——父亲太不修边幅;况且有文化的男人太多,因为文化成了倒霉蛋儿的更多——还是“物以稀为贵”的规律在起作用。 


一个朋友告诉我,虽说眼下什么物资都缺,电焊条更缺。许多工厂因为买不着电焊条影响了生产。


我的一位要好的同学的父亲,是做电焊条的,有时我去他家串门,常见他父亲摆弄瓶瓶罐罐做实验,据说是北京电焊条厂的技术权威,让我羡慕不已。真希望自己也能干到这种地步,能有这种在家就可以钻研的工作。


好的环境与机遇,必须靠自己去创造。对我来说尤其如此。 


我又想起母亲的口头禅:“有枣没枣,先打一杆子。”我为什么不试?做不成,顶多白搭工夫;做成了,会带来巨大的好处,应该做,而且说做就做! 


我利用前一次回北京的机会,去图书馆找资料,去电焊条厂买原料,去手工生产的厂家参观。然后我又做了一些样件,请附近工厂的焊工师傅评价,一次次地改进。到临回东北的时候,已经能做出不错的样品了。 


到了诺敏河,找不到电焊机,我们就利用水缸里加盐水的办法,做了一个“土电焊机”,照样试验焊条,给大家焊农具。焊得我和弟弟脸上都脱了皮。 

有一次生产队去公社机修厂修机器,遇到电焊的活,焊工强调没焊条干不了。我给了他几根,他使得很满意,直问我从哪儿买来的。我说是自已做的。他露出嘲笑的口气说:“你会做电焊条?你要有这本事就不用呆在生产队了,早有多少厂子请你去了,还不得发财!” 


我没理会他信与不信,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我:何不利用这项技术,寻找一个有发展前途的地方?甚至自己办一家工厂! 


回家对父亲一说,他十分高兴,鼓励我说:“人就应该有高一些的理想。”——家长总是高看自己的孩子,他相信我什么事都能做成。 


想办工厂是我早就有的愿望了。以前也对母亲说过,她总是感慨万分地说:“我们都是从开工厂过来的人了,现在再让我们开工厂,决不会有人开了——都寒了心。如果有一天,给了你这样的机会,你一定得有个思想推备,到时候会让你生一肚子气。但是我还是不反对你去开工厂,因为这是正道。即使失败了,你也能长本事,也没白过这一辈子。” 


甘河是鄂伦春自治旗最大的城镇,有三万居民和两万流动人口,全镇一半儿以上的人是林业局的职工和家属,第二多的是铁路职工和家属,少量的是服务行业和政府部门的职工和家属。由于甘河林业局设在这里,它比旗政府所在地的阿里河镇还大些。我选择在这里,是因为有个朋友在镇公安局工作,能够帮我引荐到合适的单位。 


联系得差不多了,我带着菁菁娘儿俩在甘河落了户。经过一番努力,我们终于在镇里办成了电焊条厂。 


铁路系统为了安置他们的家属,给了我们投资,我买了不少原料。 


当时最紧张的焊条铁芯,想不到轻易地解决了——林业局每年报废的焊条有好几吨,为了买我们的焊条,情愿把废焊条无偿送给我们。废焊条的药皮经过粉碎,又可以代替一部分原料,从而大大降低了成本。 


旗工业局听说我们办起了工厂,派人来视察。我当着来人的面,即做了两根焊条,还让他们在上面做了记号。 


第二天,我拿着刚做好的焊条,随来人去工业局汇报工作情况,让他们找焊工当场做试验。一根焊条还没用完,局长就高兴地说:“不用试了,我听声音就知道这焊条好使。小遇,我支持你们,需要钱、物资尽管说话,局里绝对支持!”到我们厂去的两个人,见局长都这么高兴,又添枝加叶地说了我们不少好话。 


没过几天,就给我们送来了计划物资申请表。除了铁芯,其他材料都好买,我只申请了钢材。 


别看全国钢材都非常紧缺,鄂伦春旗的物资局倒有的是。原因是我们这里太落后,全旗几乎没有生产产品的工厂,我们虽然小,可能还是破天荒的第一家。现有的几家工厂,只能干些修理的活。尽管对物资需要量少,可是它也要享受县一级的待遇,因此我们能沾上光。况且我们还生产的是紧俏商品。 

我把理铂叫来当助手,又招来几个工人,一个作坊式的小工厂就正式开工了。我对这个厂充满了信心。 

本文选自《我家》,遇罗文/著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2000年5月。
文章来源:私人史  图片来源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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